作者丨肖木

特约撰稿丨康馨怡

编辑丨江淼

1月6日开始，武汉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艾芬连续四天在微博上晒出江苏宿迁爱尔眼科“手术回扣明细”。包括宿迁多家医院的医生、公职人员等总计500余人，所涉金额少则79元，多则3075元，总金额超78万元。

为核实网上流传的这份明细的真实性，记者致电宿迁爱尔眼科一位高管，他委婉地承认这份明细属实，并表示，“反正这是行业的规矩”。另有爱尔眼科内部人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这是医疗行业的“转介费”，即帮助介绍业务的提成收入，是正常的商业行为。

对于这个回应，艾芬并不认可，她强调她所在的医院就没有“转介费”一说。她认为，爱尔眼科的财务有两笔账，“如果爱尔说这笔费用是合理的，请将合法的财务记录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这是一年多来，艾芬对民营医疗企业爱尔眼科的又一次讨伐。2020年12月31日，艾芬在个人微博上发声，自述在武汉爱尔眼科医院治疗后视网膜脱落、右眼几近失明的遭遇。其后的一年里，艾芬持续为自身维权发声，同时不断曝光爱尔眼科经营和医疗纠纷的相关事项，引起社会的关注。

艾芬抖出不少爱尔眼科存在的问题，很多来自爱尔眼科阵营内部人士，因而颇具杀伤力。艾芬还表示，她将“持续地说三年”，同时将宿迁爱尔眼科涉嫌商业行贿的行为举报至当地纪委等有关部门。

艾芬质疑：“爱尔眼科的财务有两笔账”

1月6日开始，艾芬连续几日在网上披露了一份爱尔眼科的“手术回扣明细”，这份表格实际名称为“借支季节性工资台账”，看起来像是企业的内部财务资料，详尽记录了2017年至2019年部分月份，来医院做手术的病人、手术日期、病种、手术费，也包括手术转介人姓名、职务、返点金额、开户银行、卡号。

艾芬曝光的宿迁爱尔眼科的手术回扣明细

艾芬此次披露名单的涉事医院为江苏宿迁科以康爱尔五官医院，该医院现已更名为宿迁爱尔眼科医院有限公司。爱尔眼科2021年中报显示，宿迁爱尔眼科医院有限公司尚不是爱尔眼科参控子公司。

天眼查显示，宿迁爱尔眼科成立于2015年，注册资本1850万元，法定代表人为周铭，他名下有40家公司，担任六盘水爱尔眼科、咸阳爱尔眼科、台州爱尔眼科等共计24家爱尔眼科公司，他则是这24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记者梳理名单发现，转介人包括宿迁各县市公立医院医生、私立医院医生、村医、乡镇干部、公职人员、社会人员等等，总人数超过500人，回扣金额少则79元，多则3075元，总金额超78万元。根据名单上的联系方式，记者随机拨打了几个人的电话，大多直接予以否认。一位宿迁爱尔的离职员工，对患者的名字还有印象，但对回扣矢口否认；另一位表示回扣已经退回。

据上游新闻报道，一名转介人介绍，因工作关系，他能接触到需要做近视眼手术的年轻人。2017年，宿迁爱尔五官医院一名钟姓业务员找到他，希望他能介绍人去爱尔做手术。随后，他推荐多人前往爱尔。2017年11月，他爱人的银行账号上收到了钟姓业务员转来的1000多元。他询问对方，为何要转钱？钟姓业务员答：“手术的优惠，不好对外公开说，免得把价格搞乱，私下里转。”2019年，一名举报人将前述明细举报至相关部门后，单位找了他，他才意识到，1000多元不是优惠，是回扣。他赶紧将1000多元退还给了钟姓业务员。

《凤凰周刊》记者拨通了宿迁爱尔眼科一位高管的电话，询问回扣一事是否属实，该负责人委婉地承认了回扣一事，并表示，“这是行业的规矩，不用明说你应该懂的。”

爱尔眼科这名高管解释，“转介费总比收红包要好，就像直播带货，你总要给主播佣金吧。”在这位高管看来，只要医院开始运作，转介费就会一直存在，任何医院都有这种现象。

针对这名高管的说法，记者多次拨打爱尔集团董事会秘书吴士君的电话求证，但始终无人接听。

艾芬则对宿迁爱尔这名高管的说法不以为然，她强调她所在的武汉中心医院就没有“转介费”一说。“越是正规的医院，财务制度越是都会有严格的管理，医院的这笔钱不可能打到非医院职工的账户上。”艾芬认为，爱尔眼科的财务有两笔账，“如果爱尔说这笔费用是合理的，请将合法的财务记录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艾芬表示，这几天在整理宿迁爱尔这份回扣明细表等相关信息，待整理完毕后，她打算寄挂号信给宿迁纪委等有关部门进行举报。

爱尔有一套“全社会回扣系统”？

宿迁爱尔眼科流出的这份“借支季节性工资台账”显示，当地爱尔眼科所从事的病种主要是飞秒波差和白内障手术这两种，治疗近视飞秒波差的手术费用在12580元左右，波差手术则减半，白内障手术约在3000-4000元不等，宿迁爱尔眼科提供给“转介人”的提成在10%左右。

飞秒手术是近视激光手术的主流方式，通常对于屈光不正都能够达到改善的效果，主要是改善角膜的厚度，从而能够提高视力。目前，国内有上千家近视医疗机构开展了近视激光手术，价格差异也较大。

一家三甲医院眼科医生表示，全飞秒手术在2万元左右，但国内近视手术市场庞大，针对征兵、医护、学生等特殊市场群体，不同体系的眼科医院为争抢市场，也会采用不同手术价格。

艾芬披露，爱尔眼科内部有一个专门的CRM系统，这个系统实际是“推荐去爱尔眼科做手术的患者及推荐人相关信息的回扣记录系统”。

“这个系统将医生分为3类，经常与爱尔合作的医生（连续6个月都有转诊）为A级，偶尔与爱尔合作的医生（6个月内有转诊）为B级，尚未与爱尔合作的医生（新增医生信息以来尚未发生转诊）为C级。经这些医生转诊到爱尔的病人做了手术之后，手术费的10%-20%会作为回扣，打到指定人的账户上面。”

不光是医院，艾芬透露，爱尔眼科和兵役征召机构常常会“合作在一起”，按国家明文规定，做完近视手术半年以上无并发症才能去应征体检，“但在爱尔，经常做完手术没几天，就跑去参加征召体检去当兵”。

一位爱尔的中层离职员工曾告诉艾芬，爱尔CRM系统打造了一套类似“全社会回扣系统”。学生来配镜和做近视手术，班主任有回扣；因为征兵来做屈光手术，相关人员有回扣；居民到院被筛查出白内障，居委会街道乡镇有回扣；公立医院患者被转介来手术，转诊医生有回扣。

1月9日，艾芬还在微博上披露了玉林爱尔眼科2017年的一份文件，包含网医转诊政策、征兵政策和全员营销政策。

文件针对不同人群、不同项目，制定了很细化的奖励政策。如飞秒激光手术，公立医院和村医转诊，可获得实际消费10%的奖励；验光配镜，可获得实际消费15%的奖励；青光眼手术、角膜移植手术，单眼可分别得到400元及600元的奖励。

征兵屈光奖励政策写明：“介绍征兵的人来做飞秒激光制瓣手术、无刀全激光、半激光手术，每手术一只眼睛，武装部可得到300元的奖励，教师可得到100元的奖励。”

爱尔眼科内部人士提供给艾芬的有关全员营销奖励政策则更为具体，项目包括近视手术、眼底、白内障、角膜病、青光眼等等，奖励金额从50元到1000元不等。转介人介绍已开通新农合的白内障患者来手术，可获得50元；介绍人来做飞秒激光制瓣手术，可得到1000元的奖励。

艾芬统计，爱尔眼科在全国各地有600多家医疗机构，每年有1000万人走进爱尔。如果任由爱尔眼科这样“继续行贿扩张盈利”，“整个眼科行业就完了”。

“至少要持续地说三年”

虽然已过去了一年，但那场医疗事故带来的阴影，仍然笼罩在艾芬头顶，久久无法散去。

她几近失明的右眼，视力只有0.1左右，看起来非常无神，同时畏光，有严重的异物感、干涩感，日常的工作“只能靠左眼来进行”。

生理上的不适只是一个方面，在这一年的抗争过程中，身边同事、亲人的不理解，无形中增加了她的压力。“身边几乎没有人支持我。”艾芬很无奈，“大部分人都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但他们跟我说‘你搞不赢的。’”

曾有一位正直的医生暗地里告诉艾芬，爱尔垄断了整个行业，一种设备的进价，一种晶体的进价，甚至是眼科手术方法、话语权全都由爱尔掌控。

正是因为爱尔在行业中处于垄断地位，少有医生敢出来说话。很多公立医院的眼科医生退休后，会被爱尔返聘，爱尔会让他们持股。“认认真真做事的医生挣不到钱，在爱尔搞歪门邪道的却名利双收。”艾芬认为这并不公平。

她需要站出来，她觉得她身上肩负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爱尔做的事情，对国家、社会、老百姓危害太大了，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站出来，揭露真相。”

艾芬跟爱尔眼科这场持续一年多的拉锯战中，艾芬的某些爆料，也促成了爱尔的整改。

玉林爱尔眼科手术奖励政策

玉林爱尔眼科手术奖励政策

艾芬提到，以前爱尔眼科派人下乡去筛查，经常都是无证人员，几乎没有任何医学知识，“市场部的人，就去给孩子、给老人看眼睛”。后来，爱尔集团让这些人交2000多块钱去报名健康咨询培训班，让这些下乡的人手上有了一个证。

大多数时候，爱尔眼科对她的发声置之不理。但艾芬透露，爱尔医务处的处长给她发过微信，希望能够坐下来谈谈，艾芬提出要在记者参与的情况下，公开地还原事实的经过，双方最后未能达成一致，谈判不了了之。爱尔也曾托人找她，愿意给300万，也被她拒绝了。

有地方领导在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说她是医闹，也有人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都让艾芬很愤懑。“他们唯一希望的就是我闭嘴，希望我拿爱尔的一大笔钱，签协议私了。然后他们继续在那里装聋作哑，假装天下太平，两方亲密合作。”

对于艾芬来说，她的诉求自始至终不是想要钱，而是为了追寻真相，她要求爱尔眼科还原她真实的就诊经过，让她拿到真实的病历资料。“我要让所有人知道，爱尔眼科是怎么治疗我的眼睛的。它可以这样治疗我的眼睛，也可以这样治疗你们每个人的眼睛；它可以让我的维权这么困难，也可以让你们所有的人维权同样困难。”

艾芬知道，爱尔眼科是“一头大象”，而她只是“一只蚂蚁”，很多人都不敢公开地站在她那边。一些帮她说话的，会收到上级的暗示或者批评，甚至接到对方的律师函；还有跟她一起维权的网友，也会接到爱尔控告他们的律师函，“压力还是非常大的”。

但是，艾芬在决定发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至少坚持三年的准备。因为从法律上来说，到法院起诉的有效诉讼期，是受伤害之日起三年内。“我至少要持续地说三年，等我这三年把证据找到，然后再走法律的途径，维护我的权利。” 这是艾芬给自己定的目标。

【版权声明】本文著作权归【观象台媒体】所有，今日头条已获得信息网络传播权独家授权，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